第501章 老驥伏櫪(万字大章)
    “哗哗—”
    “轰隆!!”
    乾符二年腊月初九,当北方因为刘继隆敕令调兵募兵而热闹起来的时候,江南的战事却已然白热化。
    当闷雷般的爆破声和升腾而起的扬尘出现时,为歙岭所环抱的城池也骤然告破。
    “杀!!”
    “先入城者,赏钱五万!!”
    婺源城,作为歙州西南要隘,此地山深地僻,自天宝至如今,向来为盗贼所窟。
    盘踞婺源四周山川的那些盗寇,恐怕到死也想不到,如此贫瘠的地方,竟然能吸引数万“官军”交战,继而將他们这些池鱼尽数殃及。
    日上三竿,隨著婺源城內的喊杀声越来越小,快马也衝出了城门,朝著城外高掛“渤海”与“高”字旌旗的牙阵而来。
    不多时,快马疾驰来到大前,熟练翻身下马报捷:
    “稟告高王,婺源城已经拿下,城內叛军尽数被诛!”
    面对捷报,大蠢下的高驛则是依旧保持沉稳,语气波澜不惊:“开县库,尽数赏给弟兄们!”
    “高王隆恩!!”
    在他身后的高钦等人纷纷高声唱礼,而高却並不为所动。
    他调转马头返回了营盘,並没有进入婺源城的想法。
    他並不想打婺源城,因为相比较山道狭窄的婺源,他更想要攻打歙州门户的祁门,亦或者攻入睦州,沿著浙江之地歙州治所的歙县。
    之所以攻打婺源,主要还是睦州久攻不下,杨行慰又在祁门布置了诸多手段来对付他,使得他只能来攻打婺源。
    “高王,婺源已经拿下,是不是要直接走官道进攻歙州腹地?”
    高钦等人走入牙帐,其中孙儒大大咧咧开口说著,引得高饼直皱眉头。
    不过他並未呵斥孙儒,只是平静开口道:“此事还需要派遣塘兵探寻,以免杨行诡诈,设伏於山间。”
    “高王放心,此事便交给末將!”
    孙儒不假思索的应下,显然是准备通过战场上的表现来获取高的信任,以此为自己更进一步积攒战功。
    高也不点破,只是微微頜首:“如此便交给孙郎君操办了。”
    “是!”孙儒喜出望外,继而恭敬后退离开牙帐,安排人探寻山道,排除伏兵去了。
    在他离开后不久,便有快马送信来到牙帐外,高钦从快马手中接过消息,打开后皱眉走入帐內,双手呈给了高驛。
    “阿耶,北边的消息。”
    他说的很隱晦,高立马知道了信中內容恐怕並不简单,於是接过查看起来。
    果不其然,当他看见信中內容,得知刘继隆开始调兵南下,並在淮南、江陵、山南东道各处开始募兵后,他立马就感觉到了压力。
    这种压力,是宋威、董成、杨行、钱谬等人无法带给他的压力。
    宋威四人虽然挡住了他大半年的兵锋,但他终究有所推进,四人只是依仗山川地势才延缓了灭亡的时间。
    相比较他们,即將南下的刘继隆才是他的生死大敌。
    “看样子,刘继隆已经迫不及待要与吾决战,爭出胜负了—
    高驛脸色凝重,抬头间便立马扫视眾將脸色。
    但见眾將脸色在他说出这句话后,瞬息间便变幻数次,便是街头戏法也比之不过。
    不是他们怯懦,而是刘继隆带给了他们太多阴影。
    张、索勛、藺茹真將皆因刘继隆而死,被俘的孙高潯也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想到这些,他们便不免感到压力,而高自是感同身受,故此他爽朗笑道:
    “当初吾接手三川过於匆匆,以至於让刘继隆轻鬆突破江油关。”
    “如今长江以南被我军经营固若金汤,刘继隆除了走扬州攻打润州,继而占据江东与我军交战外,便只剩下强攻江北八州。”
    提及此处,高饼目光看向高钦:“高钦,江北八州情况如何?”
    “回阿耶—”高钦简单梳理了思绪,继而说道:“八州屯粮七十万石,三十余座城池,皆筑青石墙基,以青砖垒砌夯土而筑城,又有五万老卒坚守,易守难攻。”
    “刘继隆虽然占据江陵,可我军也占据了江陵东门户的汉阳与汉川,隨时可以西进夺取復州,
    拿下江陵。”
    高钦的话,让原本有些焦虑的渤海军將领们纷纷鬆了口气。
    高见到眾將如此,也知道不能一味说好话,適时还是需要给些压力,不然很容易被认作为夸大其词。
    “自然,我军虽然粮草充足,城池坚固,但刘继隆此次调集诸道兵马南下,以吾粗略估计,恐怕不少於十五万。”
    “刘继隆必然会先拔除江北八州,继而再南下与我军交战。”
    “眼下吾有大军二十万,虽五万被南蛮所牵制,七万大军在此被宋威、董昌二贼牵制,然湖南等处三万水师兵马作战勇猛,且北人不善水战,夔门过於凶险,无须担心。”
    “江北八州,只需要坚守半载,待江东討平后,吾便举大军攻入淮南,逼迫刘继隆回援。”
    高所说的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此战真的算起来是十五万对十五万,且刘继隆是进攻方,他又占据了长江天险,不管怎么说都是优势在他。
    在他的这番说辞下,眾將也渐渐平息了心中的焦虑,而高则是继续对眾人道:
    “此外,我军有纸甲,纸甲若用於水战,优势比之铁札甲好上不知几倍。”
    “铁札甲一具十余贯,而吾手中纸甲不过费钱三四贯。”
    “江南之地,仅我军治下便有近八百万百姓,轻易便可徵募十余万大军著纸甲与刘继隆在长江水战。”
    “正因如此,此战必须发挥我军长处,行扬长避短之举。”
    高目光看向高钦:“敕令,各处船厂尽数动工,令湖南再募水兵四万,各处军器坊尽皆打造纸甲。”
    “江北八州百姓,尽数迁徙至湖南,安置朗州、澧州、潭州、衡州各处。”
    “敕令高杰、张吉等水师將领,封锁鄂州水道,阻断刘继隆走蜀中运粮之念想。”
    “是!”高钦连忙应下,高见状则是继续与眾將道:
    “待山道探明毫无危险,我军便攻入歙州,夺歙州二十余万口百姓,以此继续东进占据江东诸州。”
    “高王英明!!”眾將纷纷作揖行礼,高唱英明。
    眼见军心大定,高饼面上伴装满意,心里却已经感觉到了急迫。
    想要应对刘继隆的南征,仅凭刚才的那些布置根本不够。
    想要挡住刘继隆,首要做的便是牢牢把控住长江,而长江水战中,刘继隆必然会使用大量火药包来进攻。
    舟船虽然坚固,但若是有成千上万的火药从天而降,便是舟船再怎么坚固,也得化作一堆浮木“水师..水师.”
    他呢喃著水师二字,隨即看向了沙盘上的长江,眼底闪过几分阴势。
    “敕令,以梁为江北八州防御使,俞公楚从之。”
    “以兵马使孙儒率军一万探明婺源山道,走婺源山道攻入歙州。”
    “其余兵马,除王重任所部不动外,尽数拔营往池州而去。”
    “末將领命!!”
    眾將不知道高驛为什么突然变卦,但见他如此,却也没什么人敢提出质疑。
    隨著眾將领命,接下来几日时间里,孙儒依旧在率军探索婺源山道,但高却已经带兵四万,
    绕道前往了池州。
    此时的歙州,儼然被杨行经营如铁桶一般,而他正在歙州治所的设县,不断调度兵马来应对高接下来的进攻,
    “某將婺源留出,为的就是让高误以为可以走此处进攻。”
    “据几日前碟子通稟,高已经以近万兵马进入婺源通往设县的山间官道,想来应该是他的前军。”
    歙县衙门內,杨行围著沙盘来回渡步,李神福及台濛等將领尽数围在沙盘左右,而杨行身后则是站著一名三十多岁的儒士。
    这儒士皱著眉头,隨后又將目光扫视堂內,片刻之后他突然上前道:“节帅,恐有不妥———
    “嗯?”杨行慰侧目看向此人,隨后主动作揖:“袁先生教某。”
    见杨行如此,儒士对杨行道:“我军诸將尽数在此,唯有高在后方驻守宣州、池州。”
    “若是高以偏师吸引我军於歙州,继而调转兵锋攻打池州,池州必然危难。”
    杨行闻言立马反应过来,侧目看向堂內眾將,这才察觉过来自己竟然为了重创高,继而將魔下精锐都抽调至此。
    “李郎,你率军五千回防池州。”
    “末將领命!”
    他不假思索的吩咐李神福带兵回防池州,李神福也没有任何怨言,而是果断应下。
    待他领了旗牌,隨即便带兵五千踏上了回防池州的道路。
    与此同时,孙儒所率兵马的塘兵也在歙岭官道之中,与杨行慰安排的塘兵遭遇。
    双方遭遇过后,杨行隨即提兵一万坚守歙岭要道,令台濛率军三千跋山涉水,准备从后方切断孙儒后路。
    腊月十四日,孙儒与杨行在浙江南岸交锋,与此同时高也带兵突袭了池州。
    池州守军不过数千,加上高以火药包攻城,池州诸县接连失陷,高率军高歌猛进拿下池州治所的秋浦,进而强攻青阳。
    不等李神福赶到青阳,高驛便率军攻破青阳,大军向宣州挺进,李神福撤往南陵,並快出快马向宋威、杨行慰求援。
    腊月十七,杨行击破孙儒所部,孙儒率军退回营盘之中不动。
    杨行得知高攻占池州,兵锋直指宣州,顿时便不再包围孙儒,而是渡过浙江,留台濛驻歙州,自己率军八千驰援宣州。
    人在苏州的宋威得知高兵锋直抵宣州后,也急忙派出两万援兵驰援宣州,归杨行节制。
    腊月二十二日,双方对峙南陵城,消息也被江东的谍子所获,放飞信鸽通稟江北。
    待江北的李阳春派快马將这消息送抵河阴时,已经是除夕前夜了。
    “他们倒是打得热火朝天,不过这高声东击西的计谋確实不怎么样。”
    河阴小院內,刘继隆拿著手中由淮南送来的情报,目光却放在了桌案上的另一份情报上。
    这封情报是湖南的谍子通过手段送到江陵,再由江陵快马送抵河阴的,內容无非就是高在湖南大肆募兵,且正在迁徙江北八州百姓南下。
    “殿下,我们不阻拦高吗?”
    曹茂坐在左首位,显然已经知道了高迁徙人口南下的事情。
    “不,让他迁徙,他能迁徙多少就迁徙多少。”
    刘继隆满眼笑意的靠在了椅子上,继而说道:“湖南之地素来以湘水为界,湘水以东汉多而疗蛮少,湘水以西汉少儿疗蛮多。”
    “湘东土地不易平均,但湘西土地便不是如此了。”
    “高千里不敢对世家豪强动手,但对这些獠蛮他却从不心软。”
    “利用他的力量来为我军清理湘西獠蛮,安置汉民来充实西南,是以獠蛮必然痛恨高千里其人。”
    “届时我军南下,可招抚獠蛮入平原,亦或者將其迁徙江北八州,如此獠蛮入平原,而汉民入丘陵,再传播教化,自是开疆拓土。”
    刘继隆在意的,向来不是什么羈式的疆土,他在意的永远都是汉人能否在当地扎根,將地方变为传统汉地的疆土。
    他对西域、河套、河西皆是如此,对於如今的西南与日后的辽东更是如此,
    让高做坏人,他做好人,以此將黔中、湘西等汉人进入西南的桥头堡先变为汉地,继而再向云南、岭西、安南深入。
    江北八州数十万人口,若是都被迁徙去了湘水以西,就凭湘水以西那顶破天不过二三十万人口的湘西古蛮,恐怕连如今的棲息地都守不住。
    若非发生安史之乱和唐末五代的乱战,湘西及黔中、云南、岭西、安南等处群蛮也不可能大体上安稳的繁衍这么长时间。
    如今的大唐未曾经歷百年乱战,故此人口相较於盛唐虽受重创,却也比四周部族强盛太多。
    只要有钱有粮,大可以强行迁徙人口,將黔中、湘西等处开发差不多的河谷、平原收下。
    不趁战乱的时候迁徙百姓,等天下安定过后就不好弄了。
    高既然愿意做这个坏人,刘继隆哪里有不从之理,
    “那高阻断长江水道,朝廷尚有二百余万石粮食停罢江陵与蜀中,这难道也不管?”
    曹茂有些著急,可刘继隆却爽朗笑著起身,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道:“何必如此著急?”
    “朝廷已经將二十二万石粮食运抵了淮南,淮南的饥荒也暂可缓解。”
    “至於囤积在江陵的粮食,大不了便走陆路运往河南,再將河南粮食运往运河沿岸,继而賑济河北便是。”
    “虽说会多出些许粮食损耗,但也与迁徙数十万人南下湘西相比,这点损耗便不算什么了。”
    战乱时期迁徙人口是最容易的,反倒是太平年间迁徙人口比较难,不仅各项耗费更高,百姓也更难以管理。
    乱世之下,百姓只需要能活命就行,但太平便不会如此,而是会生出许多念想。
    正因如此,乱世中迁徙的百姓,倒是很少迁回原籍,而太平年间的百姓即便被强行迁徙,也会想方设法的逃回原籍。
    这种情况,在当今朝廷的治下都不断发生,更不要说日后太平了。
    思绪间,刘继隆又看向案上的一文册,继而说道:“河南之地,拋荒耕地计千万数,正该迁徙人口,安定地方。”
    “敕令张昶,以李思恭为丰州刺史,其部眾尽数迁往山南东道、河南道,沿途州县设置粥棚。”
    “凡迁徙河南的平夏部百姓,每户发荒田百亩,免赋税三年。”
    “若李思恭抗令不遵,即令张昶、郑处、安破胡集结诸道骑兵,围剿平夏部!”
    盘踞在河南地的党项人,始终是悬在关中头顶的利刃。
    不管是从军事还是经济,亦或者是从环境来说,河南地这块地方都不该有任何游牧部落。
    后世河南地有两块沙漠,分別是毛乌素和库布齐,但这两块沙漠在如今还只是规模不大的沙地。
    只要结束烂垦烂牧的局面,再派人在当地植树造林,还是能很快恢復到秦汉时期环境的。
    刘继隆倒不是要提倡什么保护自然,他只是不想日后洛阳和长安日常被风沙入侵。
    既然能將危险遏制在苗头,那为何还要放纵其发展?
    “河南地的李思恭恐怕不好攻打——
    曹茂皱眉开口,因为他对关內道的情况十分了解,刘继隆听后也頜首道:“你想说的是地斤泽不好攻打吧?”
    地斤泽,这是鄂尔多斯高原腹地上水草丰美的一块牧场,后世李继迁遭遇不利,隨即率部退往地斤泽,而宋军则是苦於地斤泽四周人口稀少和沙漠庇护而难以深入围剿。
    好在如今关內道的人口还算充足,且平夏部也还没有达到歷史上的那种强盛。
    如今的李思恭魔下虽然有不少骑兵,但能穿戴铁札甲的甲骑却並不算多,不过区区数千骑罢了若是面对此前京西北诸镇的局面,李思恭或许还能有所作为,但如今面对汉军动輒数万兵马的威势,刘继隆並不认为李思恭会蠢到和朝廷开战。
    他可不是唐宣宗李忱,党项人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南征之前隨手將其收拾,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陇右、关內、河东三道,精骑足有万五之数,討平区区党项,轻而易举,不必担心。”
    刘继隆安抚著曹茂,同时也对如今可以轻易动用万余骑兵去討平一方势力的情况生出感嘆。
    六年前的他,连一万骑兵都凑不齐。
    六年之后,汉军之中骑兵已经不下四万,再过数年则恐怕还能翻一倍。
    只是汉军还没有需要动用十万骑兵的对手,骑兵养起来可没有那么便宜。
    寻常汉军步卒的军餉在十五贯,调离原籍则是二十贯,而马步兵则是二十二贯,骑兵则是二十五贯。
    十万精骑,每年光军餉就得二百五十万贯,更別提照顾军马、乘马的马料和草束了。
    杂七杂八算在一起,十万精骑起码要耗费三百多万贯,是如今朝廷近乎两成的財政。
    正因如此,维持五万左右骑兵,基本就是刘继隆对於日后北疆的安排了,再多就养不起了。
    如今火炮研製的进度越来越快,想来等到天下太平时,自己便可以跳过火门枪,直接研究火绳枪或灯发枪了。
    如果能提前把火绳枪或燧发枪弄出来,四五十万军队绝对足够他开疆拓土,守土安民。
    “北边有消息传来吗?”
    想到日后的守土安民,刘继隆便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古而今,悬掛在中原头顶的两漠之地,
    按照原本的歷史,戛斯本就是在最后的大汗死后开始內乱,继而造成两漠近百年的权力真空。
    不过如今李克用在漠南搞风搞雨,谁也不知道这廝最后能闹出多大动静。
    刘继隆虽然不把李克用放在眼里,但也不想坐视漠南出现敌人,隨意入寇北疆。
    唐代虽说修了不少边墙,但始终无法与长城比擬,刘继隆要想不被入寇,就只能不断向北修筑石堡,深入漠南,將日后的战场摆在漠南。
    “黑车子部被李克用和奚结部击败,如今逃往了北边的俱伦泊(呼伦湖),李克用与奚结部共同瓜分了黑车子部的草场。”
    “依臣所见,李克用兴许会在我军南征时,继续袭扰河套和代北,以此掳掠足够多的沙陀人和韃靶人北上帮助他。”
    曹茂將自己的猜测说出,刘继隆听后则是沉吟片刻,隨后才道:
    “敕令安破胡,若李思恭就任丰州刺史,党项部迁徙河南,则令他筹备来年北征,不可能李克用及奚结部安定。”
    “此外,令斛斯光操训兵马,伺机夺回营州。”
    话音落下,刘继隆则回到了主位坐下,继而拿出了一本文册。
    “这是此次討平北方诸镇,论功行赏的名录,令人送往洛阳,起草圣旨吧。”
    “是!”曹茂起身应下,继而亲自带著起居注郎写好的几份救令走出了小院。
    半刻钟后,数队快马疾驰离开河阴县,往洛阳、代北、幽州赶去。
    不过两日时间,刘继隆的这份文册便送抵了洛阳。
    “里啪啦·—”
    当庆贺新年的爆竹声齐齐作响,自河阴而来的快马也疾驰进入洛阳城內。
    乾符三年的洛阳相比较几个月前,似乎更显几分富庶。
    正月的薄雪覆盖了整个洛阳,若在以往的冬季,伊水以南的平民区百姓,基本都是穿著塞入柳絮的麻衣。
    时至如今,哪怕是这些普通的百姓,却也能穿上一身价值三百枚钱的羊毛褐,可见刘继隆以工代賑的政令,利惠了多少平头百姓。
    只是人始终是不知足的,昨日身穿柳絮麻衣时,便期盼穿上羊毛褐。
    待到今日穿上羊毛褐时,便期待明日能穿上羊绒袄,后日能穿上鹅绒袍了。
    “今年这天倒是比去年冷了些。”
    南衙政事堂內,高进达呼出一口雾气,伸出有些僵硬的手在铜炉边上放了几个呼吸后再收回。
    前来处理政务的陆龟蒙见状,不由得看向政事堂內官吏:“为何不为火墙多放柴火?”
    “已经放到最多了”
    两名郎中开口回復,高进达则是摇摇头道;“这政务堂太大,火墙还是不行,明年开春后让人弄个火炕便好了。
    在他这么说后,陆龟蒙便不好再说什么,而此时堂外也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高进达抬头看去,但见张延暉拿著几份敕令与文册前来,连忙起身迎接。
    “高相,这是殿下前日发出的敕令。”
    张延暉呈上敕令,高进达则是接过后再重新坐下,仔细翻阅起来。
    一刻钟后,高进达这才舒缓了口气,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只觉得有些模糊。
    “殿下准备先对北边用兵,但好在规模倒也不算大,主要是將河南地的党项诸部迁徙打散到河南,授予他们头人及其子嗣官职来安置。”
    “若是他们不愿意,恐怕会发三道骑兵围剿,需得动用数万民夫协助才行。”
    “此外,这文册是討平诸镇后论功行赏的册封文册,只是苦了张郎君了。”
    高进达高兴笑著抚须看向张延暉,陆龟蒙也好奇看向他。
    张延暉则是有些迷糊,毕竟他没敢私下翻看敕令和文册,只能询问道:“敢问高相,下官是得了什么官职?”
    高进达见状笑著翻开文册,找到张延暉那页后说道:“以朝议大夫、太子中舍人张延暉仕蔡州刺史。”
    “蔡州?”陆龟蒙愣了下,隨后才反应过来高进达为什么说苦了张延暉了。
    蔡州曾经也是河南道大州,可经过秦宗权的祸害后,蔡州人口仅存不到三万。
    如今虽说恢復了数年太平,人口却依旧不过七万余口,降级成了下州。
    若是放在平常,这倒也没有什么,但如今朝廷南征在即,蔡州也是战爭前线。
    刘继隆此举,显然是准备让张延暉去好好治理蔡州,保障从蔡州经过的军队军需,以此来磨礪他。
    要知道,张延暉如今不过十七,却已经成了正四品下的蔡州刺史。
    哪怕日后刘继隆不再拔擢,张延暉也能在四十岁前,轻鬆执宰南衙。
    这种待遇,不免让陆龟蒙及政事堂內许多官员露出羡慕之色。
    哪怕眾人知道张延暉此行並不轻鬆,却依旧羡慕,毕竟能得到回报的苦累,並不值得害怕。
    “下官明悟了。”
    士別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的张延暉经过刘继隆、高进达等人的薰陶,早已非三年前那个“吴下阿蒙”。
    刘继隆对他的栽培,他自然是清楚的,心中更是崇拜且感激。
    “你不日便要前往蔡州,便放你一旬休假,回去好好休息准备吧。”
    高进达的声音將张延暉拉回现实,张延暉反应过来后,连忙对高进达作揖:“多谢高相。”
    “下去吧。”高进达笑呵呵的示意张延暉退下,末了不忘道:“回去后记得代老夫向敦煌王问好。”
    “下官告退。”张延暉还没有从消息中走出,便晕乎乎的离开了政事堂。
    瞧著他离去,高进达则是笑著继续低下头,继而缓缓收起笑容。
    陆龟蒙见他脸色变幻,不由道:“高相,可是有何不妥?”
    “嗯—”高进达点了点头,伸出手將册封文册拿起来后嘆气道:
    “殿下此次拔擢了不少后进的將领,恐怕会引起不少人的不满。”
    陆龟蒙闻言骤然闭上嘴,堂內其他官吏也尽皆如此。
    毕竟能让高进达如此头疼的,也只有陇右的那群人了。
    这些日子,洛阳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可私底下官员们的矛盾却不少。
    几日前,甚至有陇右出身的官员和关东的官员大打出手。
    这个时代的官员可都是能掌握君子六艺的存在,双方出手的后果便是两人尽皆负伤,一个需要臥床半月,另一个需要臥床两个月。
    若非高进达出现及时,恐怕最后甚至会从两个人的爭斗,变成两派官员的群架。
    官员亲自动手互殴,何其可笑的场景,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南衙诸衙门中,可见洛阳城內派系矛盾有多激烈。
    这还是刘继隆不在洛阳,若是刘继隆在洛阳,陇右和关西其余诸道的官员估计气焰更盛。
    “孤阳不长,孤阴不生,殿下自有其道理。”
    陆龟蒙憋了半天才出这么句话,高进达听后摇了摇头,苦笑几声后才道:
    “近来老夫双眼模糊,恐怕用不了几年便要失明了。”
    “这南衙的差事,老夫恐怕也操持不了几年了,只希望在失明前能看到殿下更进一步吧。”
    高进达嘆了口气,陆龟蒙则是张了张嘴。
    儘管他觉得高进达的能力並不出眾,但高进达最大的魅力並非是这点,而是对於所有官员都一视同仁。
    在这点上,警如崔恕、韩正可、陈瑛等人都做不到,而李商隱又不愿意称相,因此便是陆龟蒙在听到高进达如此说后,也不免担忧起了日后的朝堂。
    “好了,你退下吧。”
    高进达似乎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摆摆手示意陆龟蒙退下。
    “下官告退—”
    陆龟蒙见状躬身行礼,恭敬后退离开了政事堂,而高进达则是耗费半个时辰將文册內容写入奏表之中,带著奏表前去宫廷並找到了身为皇帝的李价。
    自从发生过韦昭度的那件事情后,李偷是洛阳城也不敢出了,只敢在宫廷玩闹,甚至还需要时刻小心四周的女官和奴婢。
    高进达找上他时,他正在玄武城的园里练习射箭,而练习的对象则是他令人从城外抓来的各种野鹿、野鸡。
    “臣同平章事高进达,参见陛下—
    “高相请起,可是汉王有敕令传来?”
    高进达躬身行礼作揖,正在射箭的李偷听到熟悉的声音,连忙丟下弓箭,笑呵呵上前將高进达换扶起来。
    他的这番姿態,著实不像一个帝王该有的姿態,但对於他来说,似乎只有这种姿態,才能让他感觉到安全。
    “北方战事也平定近两个月了,如今新年开泰,倒是適合表功诸將。”
    “这是汉王殿下令人送往南衙的奏表,请陛下过目——”
    李价可以说刘继隆派发敕令,但高进达却不能那么说,而是改称为奏表。
    李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拿起奏表,看也不看的就从身旁宦官手中接过硃笔圈红,写下“依奏”二字。
    对於这些奏表,李偷向来是不看的,以此避免旁人以为他有什么別样的心思。
    “高相还有事情吗?”
    李偷批覆过后,热切询问高进达,高进达则是恭敬作揖道:“近来同昌殿下奏表求见陛下,陛下以为如何?”
    高进达既然开口,李偷自然知晓他的想法,无非就是表达一个態度,那就是刘继隆对他並无恶意。
    “阿姐要来,朕自然是高兴的。”
    李偷笑著回应,但高兴的並非是能见到李梅灵,而是高兴於刘继隆对他的態度。
    自刘继隆止步河阴县后,他便有些志志,总觉得十分煎熬。
    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群臣劝进刘继隆,然后刘继隆即位过后,给他一个痛快。
    不管是要流放他,还是要杀了他,亦或者以二王三恪的待遇来安置他,只要是个结果就行。
    等待结果的过程於他而言,无疑是最为煎熬的。
    如今刘继隆表態,那就说明短期內他是安全的,也就不用如此煎熬了。
    “高相,朕想要前往长安祭祀祖宗,朝廷是否还有钱粮能筹备前往?”
    李偷得知刘继隆態度后,当即便提出了要前往长安的想法。
    高进达听后微微皱眉,李偷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倒也不准备做什么,只是觉得这洛阳著实压抑极了,且他提出前往北都、南都都不妥,唯有被刘继隆经营多年的长安似乎较为稳妥,故此才特意开口询问。
    “此事,恐怕得容臣询问汉王殿下,才能给陛下答覆。”
    “自然、自然——”
    见高进达如此,李偷便知道此事成了大半,继而鬆了口气。
    “既是如此,那臣告退。”
    “高相慢走。”
    二人客套一番,隨后便见高进达离开了玄武城,留下了心情大好的李继续射箭。
    在高进达离开后不久,便有快马往河阴而去。
    与此同时,得到休假的张延暉也返回了郡王府,见到了坐在中堂內养神的张议潮。
    “二耶耶!”
    见到张议潮,张延暉便直接称呼为耶耶,靠近后直接將自己刚刚所得所知的事情说了出来。
    在他看来,自家耶耶如此人物,指点自己治理一个小小的蔡州,应该没有什么难度。
    不曾想在他开口过后,张议潮却缓缓睁开眼睛,摇头道:“此事只有汝自己能帮汝自己。”
    儘管此刻的他老態尽显,可眼神却依旧锐利。
    若是不知他身体之人,恐怕还以为他在韜光养嗨,身子依旧健朗。
    事实上,张议潮在去年入夏时,便已经因为天气过於燥热而差点出事。
    若非刘继隆昔年救令,让朝廷每年都有给郡王府调冰的冰块来降温,张议潮恐怕都撑不过去年夏季。
    如今的他虽然渐渐好转,但整个人的精神却大不如前,听觉也有些退化。
    正因如此,张延暉还以为自家二耶耶又听错了,立马大声重复了一遍,结果张议潮却道:
    “老夫还没有聋,此事只能由汝亲自操办。”
    “额———”张延暉有几分尷尬,隨后询问道:“某又该如何操办?”
    “嗯、去蔡州前去河阴走一趟,谈谈你和郡主的婚事。”
    张议潮才开口,张延暉便语塞了,他確实没想过他和刘继隆长女刘雉的婚事。
    不是他看不上刘雉,只是因为刘雉確实太小了,如今不过七岁。
    “牧之暂不想嫁女,却不是你不提的理由,知否?”
    张议潮开口说著,同时伸出手中的木杖,敲了敲旁边的箱子。
    “箱子里有汝阿耶派人送来的山丹茶叶,將此物作礼送去。”
    “啊?”张延暉错,忍不住道:“耶耶,山丹的茶叶也不算是好茶,不如送您马既中的两匹良马如何?”
    “混廝——”张议潮虽然身体变差了,可脑子却十分清醒,用木杖轻轻碰了碰张延暉后,这才笑骂道:
    “汝可知,山丹的茶树都是昔年牧之亲自带兵卒扩种的,茶叶好不好不重要,谁种出的才重要。”
    “某却是不知。”张延暉有些尷尬,后知后觉才想起了自家老丈人曾经驻守山丹的事情了。
    “什么时候去?”
    “十日后便出发。”
    张议潮开口询问,张延暉也恭恭敬敬的回答著。
    得到答案,张议潮点了点头,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只是等张延暉快要走出中堂的时候,张议潮却开口道:“当完差,早些回来!”
    “误!”张延暉不假思索的应下,隨后走出了中堂,脚步声渐远。
    可即便如此,堂內的张议潮却满脸笑容。
    他所期待的不是张延暉日后的回归,而是张延暉回归代表的结果。
    若张延暉重回洛阳,那就代表刘继隆收復南方,天下一统了。
    “牧之啊、快些吧·——“”